噹、噹、噹。

儘管站在山坡上，山腳下傳來的教堂鐘聲仍然非常嘹亮。

希羅‧尤爾，花白的頭髮見證了半生的勞碌。今年己經七十二歲了，但他看起來的樣子似乎比年齡更蒼老。臉上爬滿了皺紋，年輕時倔強的眼神，現在都成了因累積經驗而變得內斂的智者目光。眼前是一片熟悉的風光︰安逸的歐陸小鎮，還有山岡後的卑斯賴多城堡，大半個世紀以來都沒有大轉變。

半個世紀…希羅低下頭，沈思著。某一個仲夏的夜晚，他跟薩古斯坐在二樓陽台上聊天。對啊，聊天，從沒想過宿敵一樣的兩人可以安和樂利的坐著閒話家常。

「我不介意被人遺忘。」不知道上承了那個話題，希羅硬朗的語氣吐出了這麼一句。

坐在白色小藤椅上的薩古斯，又或應稱為美利安多 — 城堡的真正繼承人，淡然一笑。

「我們所做的事，可能一段短時間後就會為人所忘記。但我們會變成歷史，成為傳說…只有這樣，我們所做的事才變得有意義，才變得有價值。」

成為傳說… 想起故人的這句話，希羅低頭苦笑。他是一個優秀的戰士，但薩古斯卻是一個優秀的領導者。

「爺爺，時間到了。」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撐扶著希羅。黑色的蕾絲手套因磨擦著尼龍西裝而發出了沙沙聲響。希羅單純的接受著小孫女的幫助，配以左手的朽木手杖，一步一步的走向另一端平原。

他站在群眾之中，眼前的人都是熟朋友。過了大半生，每個人的頭髮都花白了。只有卡多魯，看上去仍像個五十來歲的商人。也許富有的人真的懂得養生之道也說不定。

他站在兩個墓碑之前，停了下來。

沒錯，這裡是卑斯賴多的皇家墓園。歷代的卑斯賴多皇族死後都會被安葬在這裡。也許不過幾年，他跟妻子都會成為這裡其中一份子。但今天先來到的，是他的妻舅，他的宿敵，到最後變成了他畢生的朋友 — 美利安多‧卑斯賴多。

「今天我們到來，是為了送我們一位老朋友最後一程。」他清清喉嚨，低著頭用低沈的聲音說著，「按照這位老朋友的遺願，這只會是一個非常小的紀念會。」

他望了望妻子。她頭上戴了一頂帽子，帽子上有一片蕾絲遮蓋了她的臉，令人不致看到她因整夜沒睡而紅朣了的眼睛。

「這位老朋友的事蹟，我們比誰都清楚；他的意願，我們都明白。我謹代表各位，向他致以最後、最真誠的敬意。給我們最親密的伙伴，薩古斯‧馬基斯。」

希羅低下頭，當說出這個名字時，他腦海中突然浮現起那年十五歲，他跟這位宿敵在天秤座上對決後的情形。紅色的畫面歷歷在目，但已沒有半點當年少年英雄的感覺。薩古斯…比起美利安多‧卑斯賴多，其實你會更喜歡這個稱呼吧？

就年紀而言，薩古斯比他先去世是理所當然的事。但希羅也曾想過，他會否是那種英年早逝的人。他沒有任何兄弟姐妹，沒有任何親人，他是個寂寞的人。然後他遇上了另外四個人。他們並不熟悉，但因為使命相同，有著共同的願望和抱負，感覺比親人更接近。某程度上，他們代替了兄弟的角色，但這種兄弟之情對他而言亦略有不足。也許對他這種人而言，最想得到的其實是精神上的依賴。

莉莉娜分擔了這個角式。他愛莉莉娜，不是因為她的倔強，也不是因為她的堅強，而是因為她有理想，這個崇高的理想將他一生追求的目的實體化，令他精神得到寄托，也將他一直的行為理論性地賦予意義。他不是一個喜好理論的人，但能令自己涉及這個範疇，令他自覺更完備。

但跟他最接近的人卻是他的宿敵薩古斯。

戰後的世界需要重建，希羅曾為自我重新定位感到迷惘。他是個迷失的士兵，沒法由戰場中抽離。然而，薩古斯卻以美利安多的身份重生。這不關乎更改名字的問題，而是薩古斯很快便找到自我的位置重新投入和平的世界。作為一個士兵，作為一個戰士，難道他不會對失去價值而感到困惑嗎？

「帶來和平之後，還要懂得享受和平，這才是真正的戰士。」希羅心中默默唸著這句薩古斯的說話。

大家都認為莉莉娜代表了戰後世界精神上的秩序。但希羅知道，在杜魯斯死後的世界，薩古斯一直影響著世界的發展。他才是真正令人敬畏的人物。

各人默默的祈禱著。莉莉娜首先走到墓前，她向棺木拋下了一支白色的玫瑰。

心情比想像中來得沈重。

十五歲那年，她突然多了一位哥哥。本來就沒甚麼相處記憶。而在戰後，他們也一直聚少離多。但她清楚知道，兄長是愛著她的。她也知道所謂血濃於水這句話。她時刻記掛著，她身邊還有一位親人，還有一個兄長，使她不致於在世上生成一個孤兒。

他很少參與她的生活。她生了三個小孩，每次等小孩長了好幾歲了，才難得見到他來到訪。反而，她似乎跟大嫂更加親近。

她的大嫂 — 露洛莉亞‧諾茵。戰時，她們就是非常親密的伙伴。

她在兩年前過世了。

雖然人生命的長短很難預測，但沒多少人認為美利安多會比諾茵長壽。很明顯，大家都錯了。當時大家都很擔心，美利安多會怎樣撐下去？他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，一向依賴諾茵去撫平他的內心。她知道諾茵對他而言有多重要。甚至乎，諾茵的墓誌銘也由他親手刻上—

賢妻良母，良師益友

那時候，他也為自己準備好一塊墓碑，就坐立在諾茵墓碑一旁，就是今天他們在奠念的地方。

「兄長，你先一步走了。」她知道這是必然的事。諾茵死後，他比之前更低調。雖然沒聽到他說甚麼難過之言，但他的做法卻令所有人知道他的意願 — 當他生病時，故意不接受治療。

這當然有違諾茵最後要他堅強生活下去的請求。但沒有人可以勸服閃光伯爵做他堅持的事。在生命的盡頭，他選擇坦然面對 — 儘管大家都反對他的做法。

然後他終於過世了。但大家都會贊同這對他而言可能才是解脫。

「兄長，你知道我恨過你，但到最後，我不得不為你自豪。」莉莉娜僅微動嘴唇，就像一發出聲音，眼前都景像都會消失無跡。

他一直是個出色的人。傳說由維多利亞湖基地開始已經很著名了。由閃光男爵到閃光伯爵，由白色芬古領導人到火星開發計劃的主事…他在每一個身份中都表現出色，除了作為一個兄長。莉莉娜曾埋怨過，她跟眼前這位紳士除了眼神相近外，哪一個部份可以證明他們是兩兄妹？有時候她也無法說服自己。然後，當有一天，他由火星回來，跟莉莉娜在開發計劃中再碰頭，莉莉娜總算找到他們的相似之處了 — 那種終身寄托在和平事業上的人。沒錯，他在替自己完成夢想，完成火星開發計劃。

莉莉娜望著墓誌銘，婉然一笑。

多洛絲‧賈登洛利在拋下玫瑰後，合上雙手祈禱。

〈美利安多‧卑斯賴多，你知道年輕時，我曾瘋狂的愛上你嗎？〉

那是很年幼的事了。她第一次遇到他時，只有五歲。他跟著表哥杜魯斯一起出現。那時候他顯然沒注意到她，但她已被他冷傲的神情深深吸引著。美利安多‧卑斯賴多，只有我可以成為你的妻子。

她認為這世上只有她最明白他了，只有她跟他最匹配。

然而，一個意大利女子跑進了他們的世界。

無論是美利安多‧卑斯賴多，還是薩古斯‧馬基斯，他都選擇了露洛莉亞‧諾茵。多洛絲不明白。在美利安多最難過的時候，她在他身邊；在美利安多最需要支援的時候，她選擇放棄杜魯斯而幫助他。可是，戰爭結束以後，他卻選擇了那女人。

多洛絲困擾了好久。究竟為甚麼？她比她美麗；她比她高貴；她比她有更好的出身。然而，當她看到美利安多望著諾茵的眼神時，她瞭解了。

只有諾茵可以平復他的心。

美利安多要悲慟時，她幫助他站起來；美利安多脆弱時，她代替他守護著最珍貴的東西；美利安多變得瘋狂時，她讓他清醒，讓他冷靜下來；美利安多需要一個家時，她幫助他去建立一個屬於他的安樂窩。

美利安多也好，薩古斯也好，他們都離不開諾茵。

所以，當諾茵去世時，她知道，美利安多也完了。

「多洛絲，別跟諾茵比較。」這是他對她說過最殘酷的說話。他沒有再說下去，但她已知道下一句說話是甚麼了。

諾茵遠比妳重要。你是想這樣說吧？薩古斯‧馬基斯？

多洛絲淡然一笑。這個包袱她放下很久了。但回想起來，心中竟有一陣久未出現的苦澀。

「恭喜你如願以償。」多洛絲低聲的說出這麼一句。

「連你也離開了。」莉狄‧安走到墓碑前，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。

她對美利安多‧卑斯賴多沒有太大感覺。他們曾是戰友，但僅限於杜魯斯的理念層面上。她一直不喜歡這個人。薩古斯‧馬基斯是個瘋子，他是一匹難馴的野馬，一直只為自己的想法而行。然而，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神跡般地影響他 — 露洛莉亞‧諾茵。

她跟諾茵說不上的閏中密友，但沒多少個人像諾茵那樣瞭解她。OZ時代起，她就知道為甚麼杜魯斯會那樣重視這位女性。她是個出色的軍人；她是他最得意的門生；她對薩古斯很重要；還有就是，她是個處事優雅的人。優雅，對，這是最適合她的形容詞。她愛杜魯斯，卻沒法瞭解他的想法，但是，優雅的諾茵總明白大人的要求。所以她不喜歡諾茵。

但無可否認，她是那樣善解人意。她失去了杜魯斯，生活幾近崩潰，是堅強的諾茵把她救回來。

「讓杜魯斯大人的理想實殘出來。」諾茵微笑地對她說。那種單純的笑容她至今難忘 — 這看來一點不屬於這位前維多利亞湖的軍官。

莎莉‧普差不多十年前過世了。當時諾茵負責籌備喪禮，她選擇了綠色作為主題，莉狄問她原因，她彷如若無其事的回答︰「我不想這個喪禮只為在生的人而做。」綠色的喪禮，應該沒多少個人可以想像到。綠色，莎莉最喜歡的綠色。整個過程她都在微笑，語氣也比平常來得溫柔。她知道，諾茵跟莎莉是非常要好的朋友，莎莉離開了，她一定比誰都傷心，但她選擇了要微笑著活下去。

這個就是諾茵。

「幫我向諾茵問好吧。」莉狄‧安微笑著，「還有，告訴杜魯斯大人再多等我一會。」

默禱完結，希羅望著遠方的山坡深深吸了口氣。抬頭望向天空那翱翔天際的飛鳥，今天的陽光似乎特別耀眼，和風也令人感到很舒泰。因刺眼陽光而皺起的眉頭放鬆了，他眨了眨眼，內心感到如此的平靜。有一句說話他在很久以前已經想告訴薩古斯了，現在這句話又淡然的浮現出來，他舒了口氣，內心默念著—

你已成為傳奇。